梁鸝日子過得很無聊,大人要上班,沈家媽勤儉持家,電視機用一塊棗紅大綢布罩著,要一直等到晚上沈曉軍回來,打開看看新聞聯播和電視連續劇。
她也不打算髮展玩伴,因為要回新疆,免得離別傷感,把寶珍的幾本《大眾電影》和《新民晚報》晦澀難懂的讀完後已過去有五天,她跑到陽台上,看沈家媽在熟練地踏縫紉機。
沈家媽把裙子抖一抖,朝她身上比劃:「阿鸝,給儂你做的,好不好看?」
豆綠灑花布料非常文雅,梁鸝點點頭:「好看!劉叔叔什麼時候來接我回新疆?」
沈家媽低頭說:「我再做兩隻泡泡袖,裙子不比商店裡的差,洋氣的不得了!」
梁鸝這次不上當,依然堅持:「外婆給劉叔叔打只電話,讓他不要忘記來接我。」
沈家媽道:「我沒有他的電話。」一踩踏板,噠噠噠地走針,不理她了。
梁鸝噘著嘴,怏怏走到屋裡,寶珍通常三點半下早班,剛回來,正在加開水調麥乳精吃,奶香味漫得到處都是,方才她倆講話也聽到,笑著問:「新疆有啥好?讓儂念念無忘要回去!」
梁鸝抿嘴不吭氣,寶珍偏說道:「姨姨給你一句實話,他們哄著你呢,劉叔叔早已離開上海,你日後就和我們生活,永遠不回新疆了。」
永遠兩字像縫紉機針扎在梁鸝的心上,她跑到陽台問外婆,姨姨的話可是真的?沈家媽這兩天被她問的煩死,也是沒好氣:「是真的,你就認清現實,乖乖聽話,勿要犟頭犟腦鑽牛角尖。」
梁鸝小脾氣上來:「你們是騙子!我討厭外婆,我要回新疆找姆媽爸爸還有弟弟!」
沈家媽吊高嗓門:「隨便儂去!要回自己想辦法!好吃好住好穿供牢儂,一點情不領,喂不熟的小白眼狼!」
梁鸝轉身就往外跑,咚咚像打樁一樣踏著烏紅樓梯板下到一樓,三樓孫師傅正把白砂糖拌西紅柿擺在桌上,只覺樓板縫裡下來的灰塵都落到碗里了。
梁鸝氣急敗壞地順著弄堂向大馬路方向走,晾在竹竿上密密麻麻的內衣外衫篩落在地上,一條條斑馬紋搖晃著。老阿婆坐在竹椅上剝毛豆,兩個爺叔在下象棋,一個女人走來走去哄著懷裡的孩子,有人騎自行車歪歪扭扭從她身邊過,一手拎個大喇叭:「磨剪子—熗菜刀嘞—」她回頭看,沒有人追出來。一隻籠里的八哥掛在屋檐下,上竄下跳學人話:「飯吃過伐!恭喜發財,吾愛儂!」
梁鸝癟著嘴走出弄堂口,牛肉麵店過了飯點沒啥生意,老闆娘坐在櫃檯里撐著胳膊打盹,修自行車的人不曉去哪裡,留下行當也不管,她搬過小板凳坐在陰涼處,看著車水馬龍,人來人往。忽見不遠處人行道的地縫裡卡著一顆有機玻璃扣子,撿過來是外婆襯衫掉落的,她收進褲子口袋裡。
太陽西斜,彩霞滿天。陳宏森拎著籃球網兜回來,看見梁鸝獃獃坐在弄堂口,彎腰俯身,手裡拿石子在地面劃著,他走過去,重重跺下腳,一陣灰塵揚起。
梁鸝咳嗽兩下,抬頭見是他,懶得理睬,繼續做自己的事。
陳宏森問:「小新疆,你在幹什麼?」
梁鸝被「小新疆」三個字又刺痛了心,咬著牙回答:「畫你的像!」
「哦?」陳宏森不知所以,好奇地蹲下身細看:「…….!」
一隻王八線條勾勒的栩栩如生。
梁鸝還怕他理解不了,火上澆油道:「它在跪下拜拜!」
陳宏森抬手揪住她的小辮子:「小新疆,道歉!」
梁鸝偏不,睜圓了眼睛瞪著他,犟勁兒上來了,就是不開口。
「那你們在做啥?」喬宇背著書包走到他們面前,他才從王老師家裡補習回來,就看見這劍拔弩張的一幕。
陳宏森先鬆開手,這不是件值得宣揚的事情,所以他沒有說。
梁鸝也沒有說,她站起身看著喬宇,鼻子一酸,眼淚大顆地掉下來:「外婆說,我再也回不了新疆了!」
傷心難過至極!
陳宏森和喬宇一時都傻了眼。
陳宏森先在左口袋掏掏,右口袋再掏掏,手帕不知被他扔到哪裡去,就給喬宇豁靈子提示,比個擦眼睛的手勢。
喬宇會意,從書包里取出疊成四方形的雪白手帕,有些笨拙的替她在臉上擦擦,安慰道:「沒關係,上海也挺好的,等我們長大有了錢,可以自己買票去新疆。」
梁鸝哭得一噎一噎,眼淚擦乾又濕了。陳宏森問:「上海到新疆火車票要多少錢?」
喬宇想想說:「上海到烏魯木齊硬座價鈿價錢八十元,再從烏魯木齊到家裡汽車票價鈿十元,至少得準備一百元錢。」
陳宏森「哦」了一聲,沒有再說話。
「阿宇啊,儂在做啥?快回來!」喬母看到點喬宇還沒回來,便走到弄堂口來迎,恰見他三個站在那裡,以為在白相,皺起眉不太高興。
喬宇把手帕塞進梁鸝的手裡,朝他姆媽快步地走去。
陳宏森剛要開口,就聽有人喊:「阿鸝!」他回頭,是沈曉軍下班回來了。
沈曉軍一手提著半隻烤鴨,晃悠悠地走近,看見梁鸝眼淚汪汪,抬手給陳宏森額頭一個爆栗子:「是儂欺負伊哭了?」
「講講清爽清楚,到底是誰欺負誰!」陳宏森氣得不行,這一家子什麼人呀!
「我們阿鸝這麼乖,她還欺負你不成?」沈曉軍又要抬手賞他,陳宏森好漢不吃眼前虧,一溜煙跑了。
「走,跟舅舅回去!」要牽她的手,梁鸝握緊手心裡的帕子,彆扭著不肯走。
「來,我背儂走!」沈曉軍見狀,笑著蹲下身,把脊背朝向她。梁鸝心思是靈活的,便趴到他背上,小手攬住他的脖頸。
沈家媽一直在弄堂里和邱婆婆噶三湖,看到沈曉軍背著梁鸝過來,才放下心,金黃的陽光追在他們身後,她迎過去接過烤鴨,朝梁鸝道:「外婆答應買烤鴨給你吃,呶,專門叫舅舅買回來,外婆歡喜你,你也要聽話,不要再想回新疆啦,以後姆媽爸爸還有弟弟都會回來的,就能一家門團聚了!」她說著,卻突然紅了眼眶。
梁鸝默默地把臉俯在沈曉軍的肩膀上。